Write to the End

像來到飛機起飛的瞬間，人雖隨著機身翱翔，卻仍有一股來自地心引力的重量從下方拉扯。

田柾國飛起來了，眨眼間，又跌落地面。身子轉了幾圈，直到撞上街口的鐵欄。手機在褲子口袋內不斷震動，震得皮膚又刺又癢。後來，或許是對方放棄通話了，他的腿再也沒有任何知覺。

該說幸運嗎，田柾國的事業倒是順風順水。隨著組織重整專案的結束，他的職位上升了一級，薪資同樣調漲。對個才剛過三十一歲的青壯年來說，絕對是稀有的待遇。

原本打算買房的，實際上田柾國也看了好幾家建案，要為結婚做打算。不過現在婚約沒了，想走一輩子的人也離開了，全身上下空有錢－－曾經連一件厚外套都買不起的窮小孩可算長出息了－－也不知是諷刺或安慰多一點，嘴角都忍不住哼笑。

釜山的秋季是滿眼的詩情畫意，楓葉銀杏落得滿地，鋪成一片鮮豔長毯，走著看著都讓人忍不住感嘆：這世間好美。連田柾國都不禁為入眼的風景動情。

若身邊有另一個人一起欣賞就更好了。

漫步在濃厚的秋意中，回家的路似乎沒那麼淒涼了。住家附近的公園，同樣大大小小結群，享受著總算盼來的涼爽秋日。田柾國與其中一個正坐在樹下木椅乘涼的男人對上眼。男人的左腳旁置著一座大型滾輪行李箱，上頭擱掛手提軟袋。右腳則放著寵物外出籠。

大概是看多了金橘色調，田柾國眨了眨泛痠的眼，視野依然模糊不清。景像虛幻、折射，像處在沙漠中的海市蜃樓。

狗的話，還是大型犬好。比如拉不拉多：忠誠、開朗，智商又高，對人類友善，更懂得討主人歡心，養起來肯定很有成就感。不過，小狗也很棒，像娃娃一樣，看了就賞心悅目，適合飼養在公寓是最大的優點。

眼前那隻混種的馬爾濟斯就很不錯，白毛翹中帶捲，眼球黑溜溜的，叫聲硬朗，看得出來是主人用心良苦照顧、疼愛著的。他忍不住地羨慕起那隻狗。

小白狗汪汪叫的跑跳到了田柾國面前，開心繞著圈，尾巴搖得起勁。他伸出手想摸個幾下，又覺得該徵得主人同意，便縮回手，笑望著那隻討喜的白狗。

隨後，主人才散著懶惰的步伐前來。

「看來牠挺喜歡我的。」

「小珍喜歡任何人。」

「但牠剛剛對著經過的學生吠，很兇。」

「.........你站這裡看多久了。」

「從哥出門開始。」

隔了將近十年，田柾國終於再次回來釜山。他的根本。

十年間也曾有短暫回來探訪親戚過，只是這次他有更多餘裕走遍其他偏鄉。印象中人煙稀少的地方社區，如今也蓬勃發展了起來，商業操作的痕跡四處可見。

有些可惜呢。田柾國在心裡感嘆，但往好處想也代表自己故鄉仍充滿生機，有開發的可能。現在自己回來了，能為故鄉盡一份心力，算是值得賀喜的事。

釜山的冬天同樣冷得不像話。

初到首爾時，最難適應的是氣候差異。冬天冷到會飄雪，夏天則幾乎要熱破四十度，早晚溫差又大，行李箱裡的衣服沒幾件合穿，還是學生的他根本沒多少錢為自己添衣。當時，田柾國一心想奔回釜山，又怕因為克服不了氣溫這理由被親友嘲笑，咬牙苦撐著。

直到遇見金碩珍，他開始覺得首爾不那麼冷漠、甚至多情可愛，令他念念不忘。

離開那座城市後，田柾國才恍然醒悟，他捨不得的不是絢麗的都市景色，而是處在風景中朝自己溫柔微笑的男人。

想起來還是會痛。太痛太痛，於是漸漸的，他不敢再去想了。

「項目進行得很順利。」

「嗯。」

「原本就談得差不多了，來首爾是為了討論其他細節。」

「嗯。」

「之後靠視訊會議就可以了。」

「嗯。」

「這代表.........」

實在莫名其妙。金碩珍交換了幾次腳的重心，明顯不太耐煩。原以為上次與田柾國談開過去的事後，雙方都該有避不見面的認知才對。沒想到這傢伙冷不妨地又找上來，講了些根本與他無關的工作內容。

「你直接說重點好不好。」金碩珍盡量保持客氣的問。

不再有排滿的主管會議，難得悠閒的田柾國今天穿上水藍色的POLO衫，下身是舒適的淺色卡其褲。瀏海輕微抓高，露出一半的額頭，整個人清清爽爽像個大學生似的。這服裝讓金碩珍略感新鮮，和田柾國交往的期間裡，都不曾見過對方這樣穿。

他同時也感到有點陌生。果然，再親密的人，終會因時間流逝而沖淡曾經的熟悉。

「我隨時要回去了。」

或許再也走不下去了。當這個念頭反覆地浮現後，金碩珍大約也知道和田柾國的感情終點即將來到。想必田柾國同樣心有所感，寡言沉默的時間變長，總皺著眉，一副想糾正所有錯位的狀態回到正軌。

但最終不過是無力地嘆了聲氣。

由於對就業規劃尚未詳細考慮，田柾國大學畢業後爽快地接受了系上的約聘助理職務，興許能從產學合作的公司中尋得心儀的工作。學校宿舍也能繼續保留，讓他省下不少額外花費。

他偶爾會到金碩珍家住幾天，但那畢竟是金碩珍的親戚暫借給金碩珍的房子，若要考慮同居，對兩個人來說負擔都太大了。他們只能將之當作長遠目標暫時延後。

金碩珍持續在咖啡店打工。一天，店長忽然問他有沒有意願接下這間店。起初，金碩珍並沒有特別感興趣，可看著田柾國一面辛勤上班一面認真研究未來的樣子，總感覺自己也得盡一份心力，找個可靠的事業打拚。

於是他跟田柾國提了這件事。

「蠻好的。」田柾國想了一下，又問：「可是哥，這真的是你想做的事嗎？」

田柾國低下頭，不吭聲地撫摸著無名指的銀戒。金碩珍看不清對方的表情，但他猜的到，田柾國肯定是用無比深情的眼神思念著心中的愛人。

一想到那道炙熱的目光，他不免有些忌妒。

「先訂婚而已。」興許是酒喝多了，田柾國的嗓音有幾分啞。

「恭喜了。」金碩珍言不由衷的回道。

正好轎車到了，金碩珍開了車門，頭伸進車內向駕駛確認地址。

「上車吧，快回去休息。」

田柾國也不多話，直接側身入內坐上後座，急欲關上車門。金碩珍看著即將離去的人影，忍不住緊了緊車門把手，沒由來地一股衝動迫使他開口了。

「——田柾國。你怎麼就放棄我了？怎麼就成為別人的男人了？」

金碩珍起身按亮店內的燈，遲了幾下，又將幾盞白燈關掉，留下外圍暖黃色的燈光。店裡的氣氛突然變得模糊不明，有股來勢洶洶前的怪奇寧靜。

「我沒有能回報給哥的，所以別再對我好了。」

不是的！田柾國不用回報什麼，只要待在自己身邊，一切就夠了。何況，對田柾國好也是他自己願意的，根本不必覺得負擔。

他在腦內快速反駁。然而因為羞恥，金碩珍無法將內心話全盤托出。

「傻嗎你。」他假裝鎮定的喝了一口水，清了清嗓音。「我也沒真的給過你實質上的好處啊，頂多是幾個暖包而已...」

這樣一想，金碩珍頓時也感覺他為田柾國做的不多。暖包、外套、幾次的便當、小蛋糕，這些隨手可得的東西其實稱不上多珍貴的好物。他希望再給田柾國更多其他的，卻想不出具體的事跡。

「哥，你更傻。」田柾國輕笑，「那些暖包就足以把我的心偷走了。」

「......少不正經。」

「我認真的。」挺直腰背，田柾國無比真摯的拉過金碩珍的雙手。「用幾個暖包交換一個帥氣優秀的男朋友，這交易划不划算？」

金碩珍跟田柾國分手時已經過三十歲了，卻還沒有一份像樣的工作，每天失魂落魄的躲在家。母親曾看望過他幾次，覺得自己兒子實在沒出息，又不忍心苛責，最後動用人脈把金碩珍安插進某家大企業。

「好好做，別丟媽的臉。」

母親罕見的撂下狠話。她從來不願給兒子壓力，研究所也是金碩珍自願報的，原以為好看的文憑能帶來更多工作選擇，事實卻不那麼順遂。甚至金碩珍跑去打零工時她也沒半點微詞，她相信自己兒子摸索著能找到出路。

金碩珍進公司不久後公司便被收購了，老闆換人，管理高層也是新的一批。他當下蠻哀傷的，每天都抱著隨時會被資遣的心情上班，想不到一待就過了五年，和鄭號錫也有了革命情感。

翻來覆去，夜不成眠，金碩珍索性抓下擱在床頭的手機，叫出時鐘。一格格走過的秒針在黑暗中顯得特別刺眼。他平時不這麼糟蹋眼睛的，甚至也少有失眠的情況。為了良好睡眠，就寢前兩小時金碩珍便會將手機調到勿擾模式，在床上做些簡單的拉筋運動、發呆似的冥想，接著入睡。

『老人般的生活』——他從年輕時就被這麼取笑。

終於，當時針與分針一同指向12，金碩珍闔上眼，喃喃了幾句，隨後將手機放回。

——生日快樂，三十五歲的金碩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