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rite to the End

「智旻，你知道光州人的特色是什麼嗎？」

「是什麼？」

「衝撞體制的勇氣。」

「拜託，哥！現在又不是八十年代整天喊著要革命。」

「是阿，奇怪吧？二十一世紀都來多久了，為什麼還是有這些不公不義的事在發生呢？」

兩個禮拜前，金碩珍發現通訊軟體跳出一則加入好友的通知，點開詳細訊息，是一家新的咖啡店。他完全沒印象自己有跟任何咖啡店合作，何況這家店的地址離他家或公司都有一段距離，不可能是他常去卻記不得名字的那幾家店。

天啊，政府真該認真重視個資外洩的問題─－金碩珍猶豫著到底該直接拒絕或是先加入再說，他實在想弄清楚自己的資訊是從哪流出的，思考了會，他決定套出話後馬上封鎖這人。

『您好，請問貴店是如何得知我的相關訊息？濫用個資極可能已經違法。』滿意地送出文字後，很快就被已讀。

『非常抱歉打擾到您，這裡是Mon’s Coffee World，我是店長金南俊。如您不願意接收本店廣告，敬請消音或刪除好友。再次致上歉意。』

不，該死的。金碩珍挫敗地扔開手機。

上次認識後，朴智旻便開始和田柾國私下往來。一部分是因為他投射了對親弟弟的感情到田柾國身上，另一部分，則和金泰亨有關。

他不否認自己對金泰亨有一定程度的好感，甚至數度考慮將過去的經歷對金泰亨坦白，然而金泰亨對金碩珍的偏執給他太大打擊了。他不像田柾國目睹了過程，卻想像的出來那或許是種病態的依賴。當朴智旻想繼續追問細節，田柾國只回了句不相關的話：「別去相信。」

朴智旻的確不再相信了。與金泰亨獨處，讓他逐漸產生一股喘不過氣的壓力，對方笑盈盈的面容下，或許暗藏一把銳利逼人的細刀，無時無刻都令朴智旻備感威脅。

他因此作了個想起仍渾身顫抖的惡夢。

金碩珍與金泰亨再次邀請他到家裡用餐，席間無不歡樂，當他們熱情地端上菜餚，朴智旻定睛一看，整個人動彈不得。菜不知是焦黑或長滿黴菌，黑到辨不出是何物，而眼前的兩人依舊親切地要他趁熱享用。

見朴智旻猶豫不動，兩個人的面孔逐漸像木偶般僵硬，笑容融化在嘴角，接著用又低又粗的低沉語氣急速地說：「快吃快吃快吃─－快死─－快死─－快死──－死──」

朴智旻驚醒後抱著馬桶吐了一晚。

高二那年，朴智旻臨時決定要考首爾的大學。並不是釜山的學校不好，他念的是當地數一數二的一流高中，入學前還必須先經過重重測試，也早已確保能直升釜山的第一大學。同班的朋友都十分捨不得朴智旻，紛紛問他為什麼突然就要離開。

「聽說首爾是座多元的都市，而那是我嚮往的世界。」

朋友們聽的一知半解，然而朴智旻的神情堅定不移，語氣更毫無一絲輕視家鄉的意味。最後，他帶著滿滿的祝福離開。

他始終思念著故鄉。就算委屈、失望、難過，捎給父母的也僅有一句『我很好』。倔強的個性讓朴智旻決定在確立自己的價值與實現夢想之前，絕不向家人訴任何苦。

也因此，當他聽見金碩珍介紹田柾國同樣自釜山來，甚至年紀跟自己親弟弟一樣後，對對方燃起了前所未有的好感，再知道田柾國也是為了未來而來，又不禁多了幾分欽佩。

「我也常跟辦公室的人說，柾國真的很棒，國家需要這種人才。」

「哥你別再糗我了。」

「我是真心的阿。」望著手上煎得正好的肉片，金碩珍拿著筷子的手一個迴轉從金泰亨面前移開，將肉放到田柾國的碗中。他嘆氣地說：「都不知道該拿泰亨怎麼辦才好，那傻小子。」

朴智旻聽見後噗哧一笑，用眼角瞄了一眼金碩珍口中的傻小子，果然對方很不服氣。金泰亨重放碗筷，不滿的抿起唇。

金碩珍見過的年輕人當中，田柾國是最勤勞的一個。他會在下班前將今天製造的垃圾拿去樓梯間仔細回收，確認無人使用的辦公室電源是否確實關閉，放回被人隨手棄置的公物。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事，金碩珍一切盡收眼底。

真是優秀的孩子阿！金碩珍經常感嘆著。對比之下，家裡的那小子，連開個碎汁機都不會，生活技能幾乎是零，實在讓人擔憂。

「哥，還不下班嗎？時間差不多了。」整理完桌面後，田柾國禮貌地向他詢問，滿臉等待主管下達解散的表情。

「天啊？這麼快...」瞥了一眼時間，金碩珍跟著站起來，打算拿出背包，突然又有點遲疑地往田柾國那裡看。他抓了抓自己的頭髮，尷尬地開口：「柾國阿，你晚上有空嗎？」

「唔......是沒有活動啦。怎麼了嗎？」

「那你、你要不要來我家吃晚餐？」

不像是有意圖，純粹在擔心什麼的樣子，讓田柾國不忍拒絕金碩珍的邀請。他同時猜測金碩珍或許有沉重的苦惱想說，而自己可以幫得上忙──這使他忍不住期待一窺所謂大人的煩惱。

他聽聞金碩珍沒跟父母居住，又想對方平時稍微潔癖的個性，一心認為他家應該整理的井然有序，一路戰戰兢兢。等金碩珍按開密碼鎖，田柾國腳步踏入，環視室內，內心只想著：阿，比預期的還要平凡呢。

金碩珍曾經在深夜時帶著一手啤酒到閔玧其家裡大吵大鬧，分明是酒量很好的人卻借酒裝瘋，搞得半夜在趕急件的閔玧其氣得要死。金碩珍一滴酒都沒讓閔玧其沾到，說給不懂酒的人喝太浪費了，他要自己享受。

「那就滾回自己家喝阿，我還有很多事要忙。」雖然這樣說，閔玧其還是伸手將筆電關機收好，深怕那個瘋子把酒灑出來毀了他剛起步的事業。

他知道金碩珍不太對勁，愛胡鬧的個性在今天更是不懂得節制。閔玧其不斷揉著自己的眉心，希望能減緩一些煩躁。

「閔玧其氏，對長輩不可以這麼沒有禮貌，什麼滾回家？我現在是客人，你得好好招待我啊！」

「才大三個月算什麼長輩。還有，你是不請自來的。」

金碩珍倒在閔玧其的沙發上，嘴裡嘟嚷著真絕情阿、好冷酷阿之類的怨言，模樣委屈極了。只可惜閔玧其根本不吃這套，他抽了一張面紙擦乾酒瓶滴下的水珠，又將金碩珍喝完的鋁罐壓扁，準備起身拿去回收。

「不是阿，玧其......」後方的金碩珍轉向一躺，一手蓋住自己的雙眼，用細細小小的聲音說道：「我失戀了。」

閔玧其回頭坐下。

朴智旻是真心認為金泰亨長得好看，還好看得過分，然而這傢伙卻好像從沒意識到自己擁有天生的優勢。開心時比誰都笑得爽朗，若整天皺眉代表遇到煩惱，被戳到痛處馬上爆跳如雷，金泰亨的情緒總比他人外放一倍，朴智旻輕易就能讀懂。

但對金泰亨來說，朴智旻是個複雜難懂的人。

朴智旻的努力太過刻意了。凡事都好，總是順從他人不去反駁。人說朴智旻叫懂事體貼，金泰亨覺得更像是沒有個性。

看不出朴智旻的思緒總讓金泰亨感到害怕，他不喜歡和朴智旻獨處也是這個原因。

閔玧其為了這兩個極端性格的同齡朋友傷透不少腦筋。不能動金碩珍疼愛有加的金泰亨，更不可能對自己讚賞的朴智旻指手畫腳。最後，他用老闆的身分下了一道命令：「從現在開始，你們對彼此不能說任何敬語。」

田柾國猛然的從床上彈起，像隻被釣竿勾起而飽受驚嚇的魚。他用雙手摀住臉，邊發出不明意義的呻吟。

「阿──實在太丟臉了。」

金碩珍僵硬的神情突然映在他腦海裡，他再一次想起了當天的對話。

嚴格來說，金碩珍並不是閔玧其喜歡的類型。

嘮叨、滿嘴大叔笑話、舉止輕浮，明明只差三個月卻總是以大哥自居命令自己做事，任閔玧其再不好惹也不想去反抗金碩珍，最後煩死的總是他自己。

他們的相識其實很平淡。

那是一個唱歌喝酒的場合，閔玧其的熟人剛好跟金碩珍的朋友認識，他們打過招呼後便各自找地方坐下，並沒有多加交談。當時的氣氛很熱鬧，大家都唱開了，開始討論起第二攤要去哪兒續。

最後只有閔玧其跟金碩珍沒去，而且金碩珍還一直跟在他旁邊，搞得他頭都痛起來，第一次擔心起自己的安危。

「你到底有什麼事。」

「沒有，我只是覺得，你雖然裝得很好，其實醉得很厲害吧？」彷彿早預料到閔玧其會在這時倒下，金碩珍一把撐住他的手臂，無奈的笑了笑，「不用那麼防備，我只是擔心你而已。」

然後金碩珍就把閔玧其帶回自己家了。

「珍哥，我還沒說完啦，我老闆塞給我的那個新人，看起來又呆又木訥，無聊死了。」

「而且阿，他說的點子都是模仿別人的，一點也沒自己的風格，超傻眼！」

「還有還有，重點來了......」

現在才是重點？金碩珍瞪大眼，沒想到從金泰亨下班後開始的一連串抱怨此刻才要說到重點。他明白上班族需要發洩工作壓力的心情，尤其剛出社會一兩年的小菜鳥更為迫切，他自認懂得傾聽、不任意給予意見，然而金泰亨今晚實在抱怨太久了。

金碩珍需要數著從金泰亨髮梢落下的水珠來集中他的精神。

這傢伙吃晚飯時講過一輪，洗澡前又講過一輪，洗完澡後又隨便套件睡衣就帶著濕漉漉的頭髮來自己房間抱怨，而他這時正好打算來仔細看看今年度來公司實習的學生名冊。

金泰亨似乎完全看不懂金碩珍無奈的表情，對對方的嘆息也毫無反應。

金碩珍終於受夠地站起來，從衣櫃最底層抽出一條毛巾，扔過去讓金泰亨接住。金泰亨還在組織著不成句的抱怨，金碩珍又走過去將毛巾蓋在他頭髮上開始擦拭。

「真是的，水都滴到我的地板了啦。」他厭煩地說。

考大學的前一個月朴智旻幾乎天天都想吐。

由於緊張他根本沒胃口，偶爾吃個幾口之後，就開始作嘔，他甚至懷疑這不是別人說的考前症候群，其實是他生病了，還是很嚴重、治不好的絕症。

當然，事後證明一切都是朴智旻想太多了。

考上首爾的大學後所有症狀都好了，朴智旻依然頭好壯壯，是個醫生都說讚的健康寶寶。

而此時，就好似回到六年前一樣，朴智旻不安的幾乎要吐。

他一面嚥下口水一面用堅定的視線望著電腦螢幕後方的男人，對方也不時地探出頭來與他對視，像在打量自己，又或者覺得這氣氛不太對勁。

男人有著一頭黑髮，精緻的單眼皮及白亮的肌膚，他用左手撐著下巴，右手喀拉喀拉地按著滑鼠。有好幾度朴智旻以為他終於要開口了，男人卻只是清了清喉嚨，將滑鼠換成咖啡，緩慢地喝一口。

該不會，男人不知道自己來這的目的？但朴智旻確定他是收到面試通知才來的啊。

隨著越久的沉默朴智旻越加坐立不安，他想，乾脆偷偷的離開好了，說不定對方是故意製造難堪逼他回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