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縱身一躍,身影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彷彿他瞇起的笑眼。

--朴智旻撲進了他無比思念的金泰亨的懷裡。

 

睜開眼,第一個動作便是鎖定牆上的時鐘。

凌晨四點整,剛剛好。

 

朴智旻輕聲下床,墊著腳尖,小步小步走到房門,開門時還邊回頭確認躺在床上的田柾國是否還在熟睡,要是這時吵醒對方可就糟糕了。

將門輕輕靠上,所有的行動,他都要像貓那樣,無聲無息。

 

他跟田柾國當初看了許多房子,才終於找到滿足兩人條件,位在三層公寓的二樓的這間房。附近環境不錯,鄰居間的相處也頗為和氣,稱得上是十分優良的居住地。他們運氣真的很好,後來周邊的房價都漲了一倍,換做現在大概買不下手了。

 

頂樓屬共用空間,卻鮮少人使用,離職後他便在這種起各種大大小小的盆栽,還放了幾張板凳,坐看著盆栽內的植物隨著四季綻放不同的花,或僅僅只是眺望遠方景色。

田柾國都戲稱頂樓是朴智旻的秘密花園,而朴智旻是裡面最美的一朵小花,只有他可以摘下。

 

「金泰亨!」

他興奮地打開頂樓的門,什麼都還沒見到就先喊著,甚至還被自己的腳絆到差點跌倒,幸好馬上被人抓住臂膀。

「小心一點阿,不要老是急急躁躁的。」

「我們很久沒見面了嘛,好想你喔。」

 

金泰亨笑了笑,伸出食指輕輕貼上朴智旻的唇。

「噓,連月亮都要聽見你的告白了。」他接著牽起朴智旻的手,一起去板凳那坐下,「你看今天的月亮,又圓又大,很漂亮喔。」

 

明月確實潔白,就如金泰亨一樣,美麗的讓他移不開目光。朴智旻靠上對方胸膛,將整個人縮到金泰亨懷中,感受彼此相依的溫暖。

 

「怎麼了?」下巴輕抵他的額頭,邊用指尖親暱地刮過他臉頰,金泰亨語氣滿是笑意,「你喔,撒嬌鬼。」

 

再美的風景也比不過所愛之人的一抹笑,朴智旻深深地想著,如果人生只能停留於某一刻時光,那他絕對選擇金泰亨對他微笑的那瞬間。

 

「泰亨,我們什麼時候能在一起。」

 

每次想起金泰亨,朴智旻的心臟總是疼得受不了。

他們只能在凌晨四點相見,那是個離夜晚最遠、距破曉最近的曖昧時間,就如他們的關係一樣,誰都不屬於誰。

他討厭琢磨他們之間或真又假的距離,討厭金泰亨總是含糊不給明確的回應。

可是他知道他確實愛著他,金泰亨也知道。

 

就算僅是從眼神就能清楚的事,朴智旻還是想親耳聽見金泰亨告訴他--我們在一起吧。

 

「還不是時候阿,智旻。」

「我覺得...柾國對你很好。」

「再等等好嗎。」

 

溫柔的安哄,是金泰亨最擅長的事,尤其對朴智旻,更是軟到連雲朵都能化掉的地步。

再有不滿,朴智旻也只能點點頭,況且他也認為,在連自保都難的現今,彼此能相知相守已是萬般感激的事。

 

「乖嘛,只要智旻想見我,我都在喔。」

金泰亨戳了戳懷中嘟著嘴的人兒,撒嬌似的輕輕晃著他。

「那你這次不能再躲起來了。」

「嗯,我永遠在智旻身邊喔。」耳鬢相互廝磨,金泰亨用甜膩的私語逗弄著他,雙手緊緊擁著,沒有一絲要拉開距離的想法。

 

金泰亨不願隨意說出承諾,卻總甘願給朴智旻充滿暖意的愛。

也許是默契,也許是禁忌,一講明,有可能什麼都沒了,朴智旻心裡也略知一二,他去討,絕不是想讓金泰亨為難,他只希望爭取更多兩人相處的分秒。

金泰亨確實也盡力滿足他了。

 

「待會就要天亮了,趕快回去吧,趁柾國起床前再休息一會。」

道別總是由金泰亨開口,捏捏朴智旻不捨的臉龐,再度給彼此一個毫無空隙的擁抱,金泰亨守護著朴智旻離去的背影,一直到最後。

 

與田柾國漸行漸遠的心,幾乎是難以挽回了,這並非朴智旻的本意,更絕對不是金泰亨造成的。

 

他們也曾有分不開的熱情過。

第一次在公司見到對方時,兩人內心都激起火花,很快地墜入情網,難分難捨,交往一陣子後便同居了。

那時的朴智旻甚至打算將自己的一輩子交給田柾國。

 

只是,當公司內傳起他和田柾國的謠言時,他終於深刻體悟何為人言可畏。

 

--兩個男的在一起果然很噁心吧。

--他們是不是有得病。

--公司不打算處理嗎?我不敢碰他們。

 

面對這些不堪入目的言語,聽著聽著竟也習慣了。

他們收斂了在公司的過多接觸,回家後彼此安慰,打氣著或許明天一切會有所改善。

 

所幸人資部很快下了公告,要求員工尊重多元文化,可算是散了許多異聲。

當然事情並沒這麼容易平息。

公告後不久,全體同仁都收到來自匿名的Mail,信裡是朴智旻跟田柾國的親密照,單純來看就是普通情侶互表愛意的照片,然而原本就不滿的員工這下抗議得更厲害了,公司逼不得已,希望他們其中一人能暫停上班。

 

至於為什麼是朴智旻,只能說他傷得太深了,是刀刀見骨的傷痛。

資訊部利用Mail反查出這位匿名者其實是跟朴智旻同期進公司,與他十分要好,可以說是他唯一信任的同事。

他向這個人吐露過多少心事阿,就這樣被背叛了,朴智旻的內心自此崩塌。

 

他對著田柾國撕心裂肺的嚎哭,喊著再也無法信任人。

一路走來實在太累了,他明白田柾國也感覺辛苦,至少自己不用上班,而田柾國還需要每天去公司面對這些假面之人,回家後又忙著照顧他。

 

後來,再有多疼,他也不敢表現給田柾國看。

朴智旻在頂樓種起花。

像是從花苞裡誕生似的,金泰亨出現了。

 

金泰亨是支撐他最重要的那股力量。

訴不出的恐懼、害怕,所有血淋淋的一切,他全部掏給金泰亨。

而金泰亨只是溫柔地包容他最醜陋的面貌,一點也不在意的,愛著。

對,朴智旻稱之是愛,假如沒有金泰亨,他都不知道怎樣度過那段黑暗期。

 

再也不離開了,他一心只向著金泰亨而已。

 

田柾國終於察覺朴智旻的異狀,更加嚴守地看著他,不准他隨便出門,害怕對方半夜又逃走寧願選擇不睡,長期精神不濟導致身心日漸憔悴。

 

將一切看在眼底,朴智旻既心疼也內疚,可是阿,早已來不及了。

越想關住他,他就越想逃,逃向自由。

在生命值見底前,他要趕快補充金泰亨的能量。

 

這天的夜半田柾國終究撐不住,累得睡死了。

朴智旻頭也不回直往頂樓奔去,一開門便被滿臉愁容的金泰亨抓入懷裡。

 

「我好擔心你。」

金泰亨的手又冰又顫,彷彿站在風霜下日日夜夜地苦等著他。然而朴智旻何嘗不是如此,他等得也不過是金泰亨執起他的手。

 

只是想簡簡單單的牽著手。

只是想要在一起而已。

 

「泰亨,柾國瘋了,他想把我關住,你有看到嗎?我真的受不了了,田柾國徹底瘋了。」

他向金泰亨嘶喊,或者說是求救,對方卻只是暗著臉,緊緊按住他。

「帶我走好不好,泰亨...求求你。」

「我還是覺得...你待在這裡比較好。」

「金泰亨!」

「為了我不值得阿,智旻...我想要你好好的...

字句充滿哀傷,金泰亨像是用盡全身大哭過一場再也流不出淚那樣悲淒地說。

 

朴智旻更氣了,他反拉過金泰亨的手,站上板凳,兩個人在矮牆前搖搖欲墜。

 

「柾國是個好人...

「他再好,終究不是你。」看著依舊遲疑的金泰亨,他失望地望著他問,「我們還要浪費多少時間...錯過這次,我又要再等你多久...

 

被背叛之後,他每天都希望今天是最後一天,日子在折磨著他,金泰亨分明懂他的痛,在這時卻什麼也不願替他做。

 

「朴智旻!你下來!」

一道吼聲劃破沉默,朴智旻轉頭看,是田柾國趕上來了。

 

見到田柾國慌亂的樣子他又突感不忍,狠心地別開頭,壓下產生的猶豫,他拉緊金泰亨,兩個人一同向下墜。

 

「智旻!」

他聽見田柾國大叫。

                                       

--智旻,別怕,沒事了。

 

沒事了。

 

朴智旻傷得不重,剛好墜在自家陽台上,幾處骨折而已,護在下面的金泰亨保全了他。

但金泰亨呢?

自昏迷到從醫院清醒,他都在擔心金泰亨,卻只能躺在病床上,動彈不得。

 

「為什麼只是骨折還要打點滴。」

「你需要多休息。」田柾國轉頭不敢看他,「讓你能更放鬆才用的。」

 

說得好聽,其實只是不想讓他有任何反抗能力吧。

儘管能清晰說話,朴智旻的身體卻無力得想動作都不行。

 

「你關不住我的。」朴智旻說,「放過我吧,柾國...

好不容易才從那個家逃出,現在又被困在另一座白塔,他已經疲憊得再無一點氣力去面對這無止盡逃亡的人生。

「讓我去找金泰亨。」

 

一副沒聽見似的,田柾國面無表情地替他順了順被子,手接著碰上他臉頰,輕輕地來回撫摸。就算眼裡佈滿血絲,他仍將田柾國眼下的柔情看得一清二楚。

 

「不要走,智旻...不要離開。」

「你知道我盡力了...我努力過了。」田柾國的情感壓在心上,成為一種負擔,讓他喘不過氣,他心裡也覺得很自責,田柾國消失的笑容都是他害的,「我們都別這麼自私了,好嗎?」

 

腦裡千迴百轉著好多話,看著田柾國,卻沒一句適合。朴智旻深深吸一口氣,才終於說,「對不起...柾國。」

從下好決定的那刻他整個人都放鬆了,雖不求別人理解,唯獨田柾國,他希望他能原諒自己。

 

「你好好休息。」

抑下哭腔,田柾國轉身離開病房,用背影拒絕了朴智旻期望的眼神。

 

他知道他在外頭哭了。

嗚咽聲透入室內,散了整房,宛如正專注欣賞一首美好的樂曲,朴智旻緩緩閉上了眼。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一安靜,便聽見時間離開的聲音,他在其中迷失了自己,分不出夜晚或白晝。

時間之於他,只剩下字面上的意思,毫無任何意義。

 

他懷念和金泰亨一起看的月亮。

月亮下的他們,牽著手,靠在一起。

他親了他的臉頰後,金泰亨張著嘴像小孩般的笑出聲。

 

「智旻吶。」金泰亨撒嬌地在他耳邊細語,「智旻吶,我們在一起吧。」

 

朴智旻猛然睜開眼--是凌晨四點鐘。

 

「泰亨?」

 

病床旁的金泰亨哭得說不出一句話,拼命用衣袖抹掉淚想露出漂亮的臉給他看。

「那些人...怎麼能這樣對你。」

跪到床旁邊,出手拔掉固定在他腕上的針頭,淚滴落入針頭留下的痕跡,流進了朴智旻的血液,他嚐到了味道,雖鹹,卻很美味。

「柾國怎麼能讓那些人這樣對你!」

金泰亨摩娑著他手腕的傷口,心疼、生氣、難過,朴智旻全都感受到了。

 

「傻瓜,我一點都不痛喔。」他反過來笑著安慰他,「我以為你不想再見我了。」

笑著笑著,他竟然也流淚了,混著金泰亨的淚水,一起蒸發在空氣裡。

「我說過,我一直在。」金泰亨把他扶起來,閃著水亮的雙眼凝望著他,語氣是前所未有的堅決,「走吧,智旻,我們一起走吧。」

 

朴智旻的生命回來了,是金泰亨給他的,從來都是。

 

金泰亨帶他到醫院最高層,熟練地撬開落地窗,風簌簌地從玻璃外撞入他身體,他覺得自己像是要飛起來了,只差伸展開翅膀。

外頭的天空染著一片灰藍,連月亮都沾著神祕的紫,金泰亨轉過身看他,朝他伸出手。

 

「準備好了嗎?」

 

金泰亨背脊上的雙翅已經張開了,又潔白又壯麗,猶如天使降臨。亮光蓋滿了朴智旻的視線,畫面實在太美了,他闔起眼,決定將這副景象當做人生最後的蒐藏。

 

「還有什麼想說的嗎?對這裡......或者,對柾國?」

 

他搖頭,回,「沒有了。」

然後又想了很久,話語隨著雙眼一起睜開,他說,「金泰亨,謝謝你的出現。」

 

世界靜止了,時間不再滴答的跑,繞繞轉轉,終於只剩他跟金泰亨兩個人。

 

他縱身一躍,身影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彷彿他瞇起的笑眼。

朴智旻撲進了他無比思念的金泰亨的懷裡。

 

他們曾約好,除非世界末了,否則任何人都不准哭,如今,他們終能永遠一起笑了。

 

*

金南俊是在早晨七點接到田柾國的通知。

田柾國的聲音很冷靜,冷靜到金南俊懷疑其實是自己在做夢。他到醫院後還特地先向醫護人員確認情況,證明了田柾國確實沒說假。然而,這還是太荒唐了。

 

朴智旻自己從鎮定劑掙脫,上到頂樓,撬開落鎖的窗戶跳下,而這一切他都避過眾人耳目,甚至是醫院的監視器。

這有可能嗎?任是金南俊被稱讚高智商的大腦也解不出。

他放棄了電梯,決定從樓梯走到地下一樓,他必須有一些時間去思考。

 

甫一開門,便在長廊盡頭看到坐在休息區的田柾國。

沒有靈魂大概就是這副模樣吧,像蟬脫離後的空殼,單有身形,若出手去捏,還能聽見清脆的碎裂聲。

金南俊止步不前,安慰的話語結在腦中,他實在無法輕率地給出任何不負責任的鼓勵。

 

他怎麼能。

這可是確確實實,關乎一個人死亡的事。

 

紛亂的思緒中,突然閃過一道人影。

一個總是過份自信,只懂橫衝直撞去愛的人。金南俊有種直覺,這個人和田柾國,或許能填補各自的些許缺憾。

 

三個月之後,金南俊終於下了決心將田柾國交給那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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