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rite to the End

 

——聽說你戀愛了？

 

酒過三巡，原本上滿一桌的下酒菜只剩空盤，被高高疊起擱在角落。話題同樣聊盡，從彼此近況、煩人的心事、到遊戲攻略，甚至連對方父母他都好聲好氣地問候過。然而最核心、最讓金碩珍躁動不安的那道問題卻始終說不出口。

 

他跟田柾國不是可以聊戀愛話題的關係。

 

若用年長五歲的哥哥、同校前後輩這些身分去關心看起來是不奇怪，可金碩珍依舊沒有足夠正當的理由詢問。和田柾國認識的這些年，他們從未談過太深入的私人話題、尤其是感情方面。

 

這頓飯席彷彿是為田柾國設的鴻門宴，用許久未見作理由約出來喝酒，實為金碩珍按耐不住風聲前來探聽對方私生活的慾望。只是在藉酒壯膽後，他還是什麼屁都不敢問。

 

是心虛嗎。金碩珍不安地握過酒杯，才發覺杯底空了。

 

桌上已立了幾罐空瓶，意味著再喝下去即會突破酒量底線，可他實在好渴，反覆吞嚥著口水仍舒緩不了乾巴巴的喉嚨。好在田柾國並未察覺到自己的坐立難安，悠然地玩著手機，填補了對話中斷後的尷尬氣氛。

 

「算了。」

「嗯？」

 

聞聲抬頭，田柾國不明所以地望過來。他慌忙擺手，沒想到無意間的嘆息竟然被聽到了，旋即找了個藉口。

 

「沒有，我是說，差不多該走了吧？」

 

金碩珍感覺自己臉上散著熱氣，分不清是醉了抑或羞恥。田柾國投來的眼神太純淨了，搞得滿腦子只想挖人隱私的自己分外丟臉。

 

「是嗎，好可惜，本來想和哥再多聊一會的呢……」看似有些遺憾，田柾國放下手機，微微抿起嘴角。

「那、那就快說啊！」沒多想對方的說詞或許只是客套，金碩珍的語氣裡滿是氣惱，八成是因為酒醉，二成是恨自己窩囊。「喂，老實說，你……是不是有事瞞著我？」

「瞞什麼？」

「哼，不講就算了，小氣。」

 

怕真的大鬧一番，金碩珍用僅剩的理智控制住酒醉後湧上的脾氣，抓起帳單就去櫃台付款。

 

「哥，給我請吧。」隨後趕來的田柾國趁縫遞出自己的信用卡。

「哪有讓晚輩請的道理，況且是我約你的。」他推回去，一手在電子螢幕上簽名。

 

田柾國一臉有話欲辯，但金碩珍不管了，拿妥收據便轉身離開。

 

「等等，哥，你要怎麼回去？」

「走路。」

「那我陪你走。」

 

剛才還一副愛理不理，現在卻黏緊緊的，不知道是什麼意思。金碩珍不想理會慢自己一腳步的弟弟，自顧自地踏出步伐。

 

「不必了，我自己回家就行。」

「我不放心。」田柾國從後輕撫著他的背。「哥喝得太醉了。」

 

金碩珍一下挺直身軀，忽地停下來，轉頭望他。

 

「田柾國，你變了。」

 

＊

 

那時候田柾國才十八歲吧。金碩珍到現在還記得那傢伙一臉的懵懂無知，雙眼水亮清澈，渾身透著爽朗的少年感——多麼可愛討喜啊。

 

在校時他總特別照顧這個小學弟。允許對方留宿一起通霄玩遊戲、出借坊間稀有的考古題；若有空下廚，便為對方準備便當，更不吝嗇在大考後帶他去極難預約的人氣餐廳慶祝。

 

只要見到田柾國露出那張傻兮兮的笑臉，金碩珍就覺得一切都值得了。

 

畢業後，儘管無法頻繁見面，他仍會透過共同朋友關心田柾國的動態，戀愛的傳聞便是這位朋友捎來的消息。

 

『小學弟想考研究所。』

『誰？田柾國？』

『對，說為了追上喜歡的人。』

 

大學四年乾淨到毫無緋聞的小孩突然地宣告，在朋友圈猛然轟炸，但不管如何追問，田柾國始終不透露心上人的其他資訊。

 

既然當事人不願開口，金碩珍又憑什麼覺得自己能問得出答案。他離田柾國的生活太遠了，今天見面後，他甚至認為自己不再熟悉這傢伙。

 

「你變了。」

 

金碩珍別開了視線。記憶中乖巧的臉龐突然模糊不清，曾經滿身清淡香皂味的男孩，如今散發著忽略不了的男人味。

 

起初是問號，而現在，金碩珍僅透過那雙看過千萬次的雙眼就明白了。

 

「田柾國，你戀愛了。」

 

＊

 

對方先是蹙眉，然後放聲笑出來。

 

「變了跟戀愛是兩回事，哥不能混著談。」

「呀，臭小子，別在我醉的時候抓我語病！」小時候的田柾國才不會這樣刁難人呢，金碩珍哼了一聲。「反正你不一樣了。」

「哥，我一直都一樣，而且我從來不騙你的。」田柾國滿臉無可奈何。「確實，我是戀愛了。」

 

他承認了。

在心上打滾好幾天的問題終於釋疑，金碩珍卻覺得自己沒想像中解脫，大腦反像猛力攪拌的膠水，一團黏糊糊，什麼都無法思考。

 

「所以說、你、你幹嘛不告訴我……」

「嗯，我以為哥不在意的。」

「……...」

「原來哥好奇啊？如果是哥的話，我什麼都可以說。我喜歡的那個人——」

「少臭美！我一點都不好奇！」

 

結果金碩珍幼稚的逃走了，他已經失控到無法保持冷靜，並將這場鬧劇歸咎於酒醉的錯。

 

＊

 

媽的，田柾國真的戀愛了。金碩珍甩了甩頭，過了一天仍難以擺脫田柾國老實坦白的後勁。到底是誰說那傢伙打死不提半句的，昨晚那情況他分明連名字都要脫口而出了。

 

等意識回到現實世界，金碩珍才驚覺自己失態得厲害。他老老實實地為當晚的事向田柾國傳了篇致歉的訊息，並在最後祝他戀情順利、幸福快樂。隔了一天，田柾國只不輕不重地回了句『謝謝哥』。

 

那簡短的三個字又讓金碩珍氣得扔飛手機，莫名湧起一股背叛感。他到底在期待田柾國解釋什麼，這些壞情緒又因何而起，金碩珍想也想不通。

 

煩死了，他決定要冷處理跟田柾國的關係。

 

其實他們向來就不常聯絡，只有在逢年過節時，田柾國會傳來一看就像群組罐頭的祝賀短訊，基於禮貌，金碩珍還是會回以微笑的表情圖。

 

說起來，金碩珍本來就是懶於交際的性格，社群軟體也是在校時為了接收系上資訊才註冊帳號，好友名單一片空白，追蹤自己的人也就三個。而在今天，他赫然發現，田柾國竟是那三分之一。

 

金碩珍不做他想地點進了田柾國的主頁逛起來。

這傢伙居然有在經營帳號，還是很認真的那種。版面是一致性的色調，文字配圖簡潔，充滿個人風格。

 

他越看越覺得衝擊，這真的是田柾國嗎？自己似乎不曾真正了解過這個人。

 

田柾國傳的每張照片都有標記主題，那之中有個TAG特別吸引金碩珍注意，名為『凝望』。這系列的自拍照通常是田柾國遙望著遠方某個點，神情專注，彷彿整個人被勾進了令他著迷不已的風景裡。

 

最近一次上傳凝望系列的照片，便是與自己相聚那日。

 

金碩珍一時頓住，手也停下滑動。心悸似的，心臟突然跳得飛速又雜亂，他緩了幾口氣，試圖平復心跳，抖著手努力放大照片企圖看清細節——左下角的心形框線瞬間被紅色填滿。

 

＊

 

身為成熟冷靜的成年男子竟然為該不該取消一顆愛心而煩惱到失眠。

 

已經留下紀錄了，若取消，怕是欲蓋彌彰吧，況且田柾國發的文一般都有幾百個喜歡，自己混在其中也不算突兀。

 

可金碩珍心裡還是不舒暢，像穿了件脫線的毛衣，人越走越赤裸。

 

自從聽說田柾國戀愛，金碩珍的情緒便開始敏感起來。他認真看起田柾國過去的發文，三不五時去刷有沒有新的發表，想從中摸清這傢伙戀愛的對象。就算不小心在偷偷儲存幾張田柾國帥氣的自拍照時按到愛心他都無所謂了。

 

偶爾看著照片，金碩珍總會感嘆，孩子終究是長大了。

 

田柾國不再是跟在身旁贈飯吃的小學弟，對遊戲也失了過往的熱情，他專注於經營自己的人生。雖然田柾國保證說道『我一直都一樣』，可金碩珍明白有些事到底是不同了。

 

很遺憾。金碩珍後悔在兩人最親密的那段時光裡，他沒有待田柾國更好一些。或許該多溫柔的鼓勵他、耐心傾聽他的心事、暢談彼此對未來的想法，而不是在一夜之後，讓自己面臨如此陌生的感情。

 

他不該責怪田柾國的隱瞞，是他自己從未正視男孩已長大的事實。

 

難以啟齒的是，固定去刷田柾國的頁面成了金碩珍的日常，他甚至抓出對方發文的頻率是早晚一次。於是上班前他會用田柾國的自拍替自己打氣，下班後則以對方的手繪圖來慰勞自己。

 

金碩珍聽歌的習慣也逐漸被改變，凡是田柾國推薦的，他都去聽。播放清單難得出現流行新歌，連假期間與朋友相聚還因此被取笑：「金碩珍你回春了？終於跟上時代了？」

 

他知道自己追的不是時代，是某個人的人生。

 

儘管熱切關注著田柾國，現實中的他們依舊毫無互動。金碩珍倒不覺得失落，安靜地凝望著某個人，或許也是種浪漫吧。

 

連假前田柾國就出發去了海島，幾天來上傳了許多海洋與天空的風景照。他的拍照技術不錯，細節調整恰好到位，既不失真還帶著藝術氣息。

 

『真漂亮呢。』金碩珍第一次留下回覆，只因那張滿是星點的夜空實在像極了田柾國的雙眼。

 

他被吸進那片無垠的星海中，無依無靠的飄浮，心悶得難受，又想哭又想吐。

 

這種讓人窒息的心情究竟是什麼呢？

 

＊

 

作響的鈴聲拉回金碩珍的思緒，一看，竟是田柾國。

 

『哥，你現在在哪？』

『在家玩遊戲。你呢？』

『我在釣魚。』

『大晚上的？』

『是啊，夜釣。很有趣喔。』田柾國的聲音十分開朗。『哥以前總說要帶我去釣魚，我先來練習練習，免得被哥笑話。』

『………』

 

還真有這件事呢，說要跟田柾國一起釣魚，卻始終沒成行。

 

『哥。』

『嗯。』

『可以視訊嗎？』

『突然？』

『嗯，想讓哥看看這裡的天空。』

 

田柾國開了後鏡頭，盡力拍著缺少光害下的整片夜空，但畢竟不是專業相機，螢幕上只有一片模糊漆黑。

 

『啊……什麼都看不見……』

『沒關係啦。』

 

吹拂的海風中，隱隱傳來田柾國輕淺的呼吸聲。

金碩珍緊盯著黑色螢幕，彷彿能從中看見被風吹的一頭亂髮、卻仍閃閃發亮的那張笑臉。

 

將聽筒貼靠耳際，緩緩閉眼，想像自己就在田柾國身邊，兩個人併坐著一起垂釣。

頭上是望不盡的星空，海風交纏著彼此的呼息，沒有魚上鉤也無所謂，你我的笑聲即是最滿足的收穫。

 

——知道嗎，你比那片星空更加耀眼。

 

『哥，這裡的星砂特別美，我挑個回去送你。』

『好啊，隨便選個適合我的吧。』

 

想到什麼似的，金碩珍嘆了口氣。

 

『柾國，你變了。』

『又來了，哥。我才沒有......』

『那也很好。』他打斷他。『變了，仍是你，是田柾國。』

 

彼端的人不應話，兩人一時陷入沉默。

 

又把氣氛弄尷尬了。明明自己沒立場評論別人的人生，卻一而再的在田柾國面前擺架子、說些任性的話，身為哥哥還這麼不懂事。

 

金碩珍感到很懊悔，準備找個藉口掛斷電話，耳邊忽然傳來生疏卻讓他呼吸急促的溫柔嗓音。

 

『所以，現在的我，有資格被金碩珍喜歡了嗎？』

 

＊

 

三番兩次推掉邀約，直到田柾國以『我考上研究所了，出來慶祝吧』為理由後，金碩珍才不得不答應見面。

 

他仍無法從『我有資格被金碩珍喜歡了嗎？』這問題緩過來。

 

『柾國一直是我......』——愛護？珍惜？喜歡？的後輩？弟弟？某個人？腦海浮現的各種選項，似乎都無法準確形容他對田柾國的感覺。想起自己當下結結巴巴的說不出話，就丟臉得想死。

 

好在田柾國也沒有要為難人的意思，說著有魚上鉤，先不聊了，親切地給了他台階下。

 

體貼得令人煩躁。

 

他們約在同間居酒屋，金碩珍到時，酒菜已經上滿整桌。田柾國絲毫沒動筷，而是撐頭發呆，一副乖巧小學弟的模樣。

 

「抱歉，哥遲了。」他忍不住摸了摸那圓滾滾的後腦。

 

入座後，兩人漫無邊際地開始閒聊。金碩珍出門前就決定別說太多話，一方面怕以前從不關注田柾國生活的自己，突然了解的太透徹會顯得奇怪，一方面擔心說錯話會使對方感到負擔。

 

看起來輕鬆應答，實際上他心裡戰戰兢兢的，最後乾脆埋頭喝酒。

真是膽小的人啊——金碩珍替自己感到可笑。

 

「對方肯定很高興你考上了吧。」

「誰？」

「你喜歡的人啊。不是為了他去考的嗎？」

「喔喔。」田柾國笑了下。「我第一個就先通知他了。」

「嗯。」

 

那愉快的語氣莫名讓人生氣，果然戀愛中的人都很討厭。

 

「他是怎樣的人呢？」可能是氣暈了，金碩珍禁不住好奇的問。

「對我漠不關心的人。」

「你傻啊，這樣也喜歡。」

「喜歡。反正我很有耐性，可以等他慢慢的、一點一點的注意到我。」

「真不懂你們年輕人的愛情。」

 

沒想到田柾國是這麼長情的傢伙，被這樣的人喜歡是很幸福的事吧。金碩珍悶頭為自己倒酒，卻食不下咽。

 

「不是的，哥，沒有那麼糟糕，我覺得自己是有機會的。」

 

手托著下巴，田柾國垂眸微笑，目光溫溫柔柔。若眼神會說話，一定是感人肺腑的愛戀絮語。金碩珍簡直看不下去了，怪讓人心動的。

 

「誰都會答應你的。」他說，「是我也會。」

 

繞繞轉轉後，金碩珍終於得承認，他似乎對田柾國起心動念了。

才確定這個想法，他很快又意識到，自己同時失戀了。

 

真悲慘。悲慘到田柾國搶著請客他也忘了抵抗，說要送他回家更懶得推拒。反正失戀的人最大，暫時享受一下別人男朋友的關懷，是可以被原諒的吧。

 

都怪他的愛情遲到太久了。

 

＊

 

明明沒醉到無力，雙腳卻重如千斤，一趟路走了好長好久。

 

漸漸的田柾國也沒話了，眼前就是自家巷子口，所有的一切終將結束。金碩珍掙開腰上那雙攙扶自己的溫熱的手，想了幾句道別說詞，然而一對上田柾國的眼，他什麼都說不出來，只感覺熱淚盈眶。

 

「對了，哥，那時說要送你禮物。」田柾國一手握拳，另一手抓過金碩珍。

 

「我想了很久，什麼樣子最適合哥。是傻傻的小學弟田柾國嗎？還是能陪哥哥玩鬧的弟弟田柾國？又或是，一個普普通通、有著七情六慾的平凡人田柾國？」

 

「直到哥說——『那都是田柾國』，我才明白，真正的愛是不必偽裝自我的。」

 

將拳頭放至金碩珍掌心，緩慢撲平張開，十指交扣。

 

「我送給哥的，是一個真心愛你的田柾國。」

 

＊

 

聽說金碩珍戀愛了。

 

說著不適合談感情、一輩子單身就好，於是埋頭栽在學業，以優異的成績提早畢業於研究所，而後面試上前百企業。

 

這個誰都打動不了的金碩珍，聽說他戀愛了。

 

且現正熱戀中。

 

＃

 

大概是在一個月前懷著混亂的思緒完成的

這一個月裡又整理過一次對他們的感情

真心希望不管在什麼情況下，我喜歡的他們都可以順心幸福 :)

 

然後這篇之後我要暫時休息啦～